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从证监会换帅谈起

- 吴  博  士  说  -

 

导语:新春前后证监会主席的更迭何以如此牵动人心?不是因为撤换前主席引发政坛变动,而是因为股市低谷深深刺伤了整个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Ideology)。

 

关键词:中产阶级、意识形态、投资、安全

 

 

*节选自「吴博士私享会」2024年第5次分享;

题图:Edward Hopper, Nighthawks, 1966

 
 
撰文|吴博士
编辑|卡托猫

 

 

最近证监会换帅的消息如此牵动人心,恰恰跟我们今年谈的中产阶级主题有关,非常硬核的切入到中产阶级的焦虑深处。这也是我们理解中国中产阶级的一个关键视角:为什么证监会主席的人选变动引起这么大的关注?

 

01

中产阶级也有意识形态吗?

在我看来,它牵动了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关系到我们怎么认识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到底是什么,我们是不是中产阶级?只不过,如果所有这些本体追问都处于混乱的时候,这种混乱表明中产阶级意识形态并非自觉。

譬如在谈中产阶级时,历史上,法国大革命前有三个等级,在贵族和僧侣之外的第三等级是占人口95%的平民,新兴资产阶级也在其中。法国大革命推翻了等级制度,建立了一个公民的平等制度,为阶级社会取代等级社会开辟了道路。这是法国大革命以来现代民族国家形成和政治社会的一个根本变化。

19世纪,资产阶级首先得到政治上的承认,他们与贵族结合建立起了现代的民族国家,一起分享权力。此后,随着工业革命的开始,通过罢工、破坏机器、请愿、推进改革法案等等形式的抗争,包括烧炭党人的活动,工人力量逐渐崛起。到1848年《共产党宣言》,工人阶级正式作为一个政治力量上政治舞台。因此,在19世纪,我们看到的主要是两种政治力量,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两个新兴的政治力量之间的阶级斗争。

Edward Hopper, People in the Sun, 1960|网络

中产阶级的概念出现相当晚。作为对布尔乔亚/资产阶级的代替,是到了19世纪末期,由文学家率先发明了中产阶级概念,来形容介于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一个新兴的、以职业划分的中间阶级。而中产阶级崛起并成为一个政治力量,可能是19世纪末以来和整个20世纪最重要的政治景观。这个新的景观甚至改变了共产主义运动本身,既是欧洲政治的重大的转向,也是美国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构成。

换句话说,当列宁在一战后以布列斯特和约的方式否认了世界革命道路,并且提出共产主义可以在一个国家建成,专注在苏联建立一个无阶级社会,德国社民党人已经更早否定了工人阶级无祖国,支持威廉皇帝的欧战。而到20世纪下半叶,冷战开始之后,一个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作为美国梦在世界范围传播平行着美国自由资本主义在全球的霸权地位,推动新世界秩序,也在与苏联集团的竞争中推动内部的民权运动。20世纪总体上基本上是中产阶级的政治舞台。

这种中产阶级政治,自然以中产阶级为主体,必然有其逐渐形成的意识形态,且随着全球化对中产阶级的促进而可能超越民族国家。中国的中产阶级,也是在冷战结束后的全球化进程中形成,与全世界中产阶级逐渐融合,不仅学习其专业知识和管理技能,也学习旅游、生活方式,学习住房、汽车、奢侈品、甚至共同价值观构成的“中产梦”,直至共同的意识形态

Edward Hopper, Hotel Lobby, 1943| 网图

这种共同的中产阶级意识形态意,就是我们今天要谈的一个主题,我们到底怎么来辨别,怎么来区分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到底是什么?在我们谈中产阶级时,我们到底在谈什么?它是职业、还是财富占有者、还是一个社会分层的中间部分、中间收入者?到底应该用收入还是用财富、或者职业来衡量?改革开放前中国是不是也存在中产阶级,这都是我们要问的问题。

去年我们讲新流民阶级,讲贫富差距扩大是全球范围的一个现象,这是极化政治的一个重要原因,美国的政治极化的另一面就是中产阶级衰落。中国同样如此,他们是首当其冲的受害群体,他们的阶级地位不稳固,他们面临着来自上下两方的冲击,特别是政策冲击,以至于动摇到他们难以承认自己是中产阶级。

就好像我去年也谈到,一些知识分子朋友在过去几年开始拒绝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这与20世纪的中产阶级主流政治是相反的,也就是中产阶级吸引最广泛的阶级群体——特别是工人阶级,以跻身中产阶级为追求,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政治诉求。例如“鸡娃”,堪称全世界中产阶级的一个共同现象,他们努力维持自己脆弱的中产阶级再生产。

那么,人们到底是如何认知中产阶级,或者如何划分中产阶级如果按政治结构,在它之上有精英阶层,即政治精英和资产阶级,下面则有工人阶级和底层阶级。中产阶级实际上就是政治权分配结构的中间部分,在战后以白领阶级为代表,区别于传统蓝领的工人阶级,包括了各种专业职业,如传统的医生、律师和知识分子,还有管理者、工程师、办公室职员等各种专业群体。他们是政治力量的中间部分,未必是人口多数。这是20世纪的遗产。

除了职业,还有收入和储蓄的划分。世界银行有标准,社会学家也有不同的标准,通常有几千美元储蓄就算中产阶级。但对中国来讲,中国人储蓄率很高,通常不觉得这个标准够格,人们心目中的标准畸高、要求苛刻,没有几百万现金加上房产和车,似乎都不算中产阶级。

Edward Hopper, Office at Night, 1942|网络

还有一个标准是种姓。去年我们讲了印度种姓制度,在新种姓资本主义的社会里,中产阶级通常限于特定的高种姓,譬如说刹帝利为主的商人阶级,婆罗门为主的律师、医生、教师等。但是一直以来,从19世纪到过去三十年的新自由主义政策下,许多低种姓和种姓外的部落民也跻身中产阶级,成为一个现实的印度梦。

不过,在各种划分之外,在好莱坞渲染的美式中产标准模式之外,还有一个有着广泛影响的提炼或比喻,就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所谓《穷爸爸,富爸爸》,提到:只是满足于还清房贷的就是穷爸爸,富爸爸是从一开始就设法投资赚钱,敢于在不确定性当中寻找确定性;这两类都是中产阶级,代表不同的面向。

其中,就包含着何为中产阶级的核心答案,在有关各种分配体系之外的,存在着一个貌似自主的意识形态定义。这就是,依靠特定的、但是广泛的专业职业获取收入,同时把积累积极的用于投资活动,也就是金融化。

简单地讲,就是专业和投资的兼备。具备了这两者,虽然自我或者社会未必承认其为中产阶级,但是,这种意识形态就确立了个体与中产阶级最重要的精神联系,一个共同的行为模式也确立了。

换句话说,当我们在谈中产阶级的时候,是指一方面,他们具有广泛的中产阶级专业技能的一个职业;另一方面,他们把积累金融化了,用于投资、有投资行为,他们才具有中产阶级的自觉意识,才具有中产阶级的特征。

Edward Hopper, Sunlight in a Cafeteria, 1942|网络

从这种中产阶级意识形态出发,我们就能理解中产阶级的境遇。他们与金融化世界的关联可能是全球中产阶级最重要的纽带,也因此打破了中产阶级祖国的幻觉。同时,这种财富积累及其共同意识,代表着某种潜在或现实的ZZ诉求和力量,这种意识在大多数时间里可能是沉睡的,只有在面对危机时刻才暴露出来。

历史上,我们知道,从希法亭写《金融资本主义》(R. Hilferding, Das Finanzkapital),金融资本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高级阶段,从20世纪开始资本主义就进入到一个金融化阶段,才有大萧条和随后资本主义世界的大调整。大萧条-金融危机的受害者主体正是德国的中产阶级,他们带着贫困化感受和一战后的屈辱,以及对社民党的不满,转向支持纳粹。这是20世纪第一次大规模的中产阶级贫困化的后果,与过去十年美国所发生的川普主义非常相似。中国现在也面临着类似中产阶级意识形态持续三十年后的一个大萧条,其根源毋宁是两种意缔的冲突。

 

02

两个阶级的社会

在中国,去阶级化、去中产阶级化的力量始终存在。在1949年后,新民主主义很快就结束了,一个斯大林主义的阶级净化逐步进行,与此同时一个“新阶级”形成——在1950年代末,这是一个不到100万人的党的精英,包括党的中高级干部、专业知识分子等,与所谓工、农阶级并存。

严格地说,这种社会的阶级结构,只有两个阶级,干部和群众、或者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与20世纪初帕雷托(Vilfredo Pareto)以及意大利同时期的其他政治学家对现代政治的阶级结构的定义是一致的:他们也把阶级社会分为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否认通常的三个阶级划分,或者承认现实政治的各种阶级力量和分化。在这样两个阶级构成的社会和政治结构里,理论和现实都没有中间阶级的位置。

Edward Hopper, Conference at Night, 1942| 网络

而在中国传统社会,钱穆说“有流品无阶级”(钱穆有很多政治观点都是错误的,我们今年会有时间专门批判他)。中国传统社会是有阶级的,只是阶级流动性比较大,这种流动性颇有现代阶级的雏形。在流动过程中,同样收敛成了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简单结构,而统治阶级则由读书人-官僚阶级的共同体构成,在皇族之下存在一个庞大的官僚知识分子群体,共同统治人民。而人民的三教九流、士农工商等等,只有等级和种姓的区分,与阶级无关。

1949年后,20世纪上半叶现代民族国家建设和资本主义发展中初步形成的阶级分化被摧毁,直至1990年代中期之前。但是,随着市场经济开始,当“跟着感觉走”的歌声风靡大街小巷,一个新的中产阶级诞生了。

这种感性的感觉是中产阶级存在的标志,中产阶级最重视的就是感觉,从生活方式到金钱、投资。1990年开始的证劵交易和热潮,每时每刻动员着中产阶级的感觉。全世界的中产阶级也都是如此,特别重视眼泪、感情、爱情,心理活动繁杂。譬如,抑郁症就堪称中产阶级的阶级病,是中产阶级个体面对阶级困境的心理危机,作为中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另一面。

Edward Hopper, Two Comedians, 1966| 网络

而中国的中产阶级有着古老、广泛的社会基础,普通人大都具有或者天然接受中产阶级意识形态,即勤俭节约、抑制消费、并且拼命储蓄,为孩子教育大量投资。这与世界其他的工人阶级观念差异巨大,中国的底层阶级都是具有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全民都表现为一种中产阶级狂热。从这个意义上讲,一旦破除阶级束缚,中国天然是个中产阶级社会,相信奋斗,相信爱拼才会赢。

 

03

中产阶级前传

然而1992年之前,虽然也看到一个中间阶级,但那是一个党政干部、军人、知识分子,即军公教,加上国企干部构成了一个侍从阶级,为统治集团服务的侍从。其中,侍从阶级的精英层同样存在,跟统治集团相伴。但是他们并不是中产阶级,并不是资本主义意义上的、或现代社会结构意义上的中产阶级,他们只是一个中间阶级。这种中间阶级的痕迹,通过单位制的遗产,其影响一直延续到现在,也是今天的体制内或者旧中产阶级的前身。这是很多人怀疑中国中产阶级是否存在一个不自觉的因素。

大家最近看了韩国电影《Souel之春》,那是一次宫廷Ge命,很少数人的Zheng变,跟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关系。Z变结果一般来说也不会影响到朴正熙以来的韩国的威权-自由主义的生活方式,资本主义基本上不受影响,所以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的孤勇。这种W权体制下发生的宫廷Z变,就是一个军人阶级内部的权力斗争,Z变者不多,反抗者也不多。只有后来大众觉醒、逐渐动员,韩国政治才可能发生根本变化。

Edward Hopper, Room in New York, 1932|网络

反观美国200多年历史,除了四年前1月6号发生过一个啤酒馆政变变,基本上没有发生类似的宫廷政变。在中国,首尔之春的几乎同时也发生了一起类似政变,但在成功之后需要合法性的解释,知识分子在这个时候就扮演了关键的角色,开始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为这个政变做合法性的解释、做合法化服务,也由此展开了整个19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最美好的十年,也是中国中产阶级在1992年后形成的一个伏笔。因为在全球化的进程当中,权力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更准确说,在中国,这一进程是随着1990年底上海证券交易所开设老八股开始,股指一路上升,这个长周期的牛熊分水岭就是2006、07年的六千点。以股指为标志,就能发现2008奥运会之后中国社会发生了根本变化,跟中产阶级的政治力量变化也是密切相关。

所以,如果观察1990/2到2007/8的十几年,市场经济的改革和增长中,资产价格和一个民主政党紧密相关,后者有足够信任的政治承诺和市场经济的承诺,资产价格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断的走高。它的走低也是从这之后开始,2008奥运会作为转折点,内部改革趋向停滞。这个转变一直持续到现在,其中有几点值得强调。

在牛市的前15年周期里,中国中产阶级形成了。按财富来衡量,即使在2008后的十年里仍然继续增长,意味着它的政治力量也在不断上升。而在这个不断上升过程当中,我们看到权和财富的关系出现了一个变化。

Edward Hopper, Chop Suey, 1929 |网络

在市场经济下,通常我们说财富和权力的关系中权力是追随财富的。反之,在一个逐渐去市场经济的W权社会财富则是尾随权力的。在中国,在过去四十年,我们可以看到权力和财富的关系经过了几个反复。

2007年中国股市到达顶峰的时候,中国中产阶级的政治代表——公民社会从1990年代以来的开始建设也达到了顶峰,他们真正摆脱了之前的所谓侍从阶级地位,但是在2008年后,尤其是2011年后,加速下降。如果以马云为代表,他的出局便意味着财富和权力博弈的一个结束,然后整个中国市场和资本市场就蒙上了阴影。中国股市从2008年以来变为熊市,未来长期都很难摆脱。

如果以马云为代表,他的出局便意味着财富和权力博弈的一个结束,然后整个中国市场和资本市场就蒙上了阴影。中国股市从2008年以来变为熊市,未来长期恐怕都很难摆脱。

 

04

资产安全

这个时候我们要谈一点经济学,中产阶级所考虑的投资意味着什么呢?它其实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个简单公式,一个函数,资产收益和资产组合的收益均值和资产组合的方差,后者代表风险,围绕这两个变量追求最大化的函数。中产阶级的投资概念,就是在收益和风险之间寻求最大化。

Edward Hopper, Gas, 1940| 网络

但是在民主社会里,政党的更迭、政党的竞争、内阁的更迭等等,都会影响债券市场、外汇市场,后者存在各种套利行为,利差也就是长期利率和即期利率之间的差寻求套利。这些金融行为能够表现出中产阶级和资本市场对政治的判断。

经济学研究在这方面非常多,能够证实政治竞争、政党竞争实际上跟资产定价息息相关。特别是当哪里的政治结局比较让人清晰感知的时候,哪里的资产所有者就会追加投资;反过来,什么地方的政治进程令人茫然的时候,哪里的资产所有者就会调整它的资产组合。

在前15年中国牛市的时候,资本市场也抱着中国G民社会M主化转型的这样一个预期,当这种预期在过去15年逐渐削弱,资产组合的重新调整就变得不可避免。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知道美国的意义,不仅在于各种新技术创新对资本市场的刺激,重要的是美元以及美国所意味着她作为全球唯一的安全资产的提供者。这是美国的力量所在,她的霸权所在,也是中国中产阶级,中国的资产所有者所追求的。

Edward Hopper, Chair Car, 1965| 网络

当中国的资本市场的政治前景变得不明朗,无论是法律的还是政治各方面都变得暗淡,那么寻求更安全资产就是中产阶级的唯一选择。美国就成为中国在过去40年所积累的大量财富资本的几乎唯一的安全资产的栖身之所。这是中国的管理层和中产阶级、财富所有者都面临着共同的问题。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看到中国不存在政党竞争,不存在党派的竞争,不存在其他更高级别政客调整的可能性,那么唯一调换的只能是证监会主席。这是现有体制内唯一能够做的调整。毕竟,我们知道,即使是庞氏骗局也是需要流动性来支持的。保证最起码的流动性,是新证监会主席的主要任务。

(END)

▇文/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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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为高度骟洁版,完整版仅在「吴博士私享会」内部分享;选自2024年第5次分享(2024.2.25);吴强博士©️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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