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国、老师和竞争者：理解印度模式
- 吴 博 士 说 -
｜导语：几天前，当G20首脑峰会在新德里举行，印度将主场变秀场，以令人吃惊的高超协调技巧通过了联合声明，就一系列重大急迫的问题形成最低限度的共识，借这次峰会成功地显示了全球南方的领袖角色和联结南北方的关键桥梁地位。似乎，在中国模式遭到围堵时刻，印度模式正在冉冉上升，改变着全球政治图景。
关键词：全球南方，新种姓资本主义，印度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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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份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围绕全球南方的讨论和争夺，正式成为2023年也是新冠疫情之后全球政治的主题。当时，我们在分析点评慕安会时对此划了重点。在那之后，我们能够看到看到印太地区地缘政治新格局的展开，包括不久前的金砖国家南非峰会。而这次G20峰会的影响之大，犹如后浪之于前浪，大大抢过了金砖峰会的风头。这是今天G20峰会的第一个结论。
G20参加国国旗｜G20官网这么一个阵营，在新德里通过了一个联合声明，在各个方面都受到高度认可。印度在共识形成的过程中，扮演了领导角色，扮演了在G7和全球南方之间的连接性的角色，展现出一个作为全球领袖国家的地位，并且得到了美国在峰会前夕的背书，美国鼓励和支持印度成为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
这才是印度作为新兴全球领袖国家地位的确认，通过成功举办这次G20峰会，并通过峰会实现了G7发达国家和全球南方的一种团结、联盟，而不是相反的分裂和阵营化。由此奠定了南北方团结的开始，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也就是联合声明所表达关切的问题上，G7和新兴市场国家以及全球南方代表之间形成了一个广泛共识的框架。在这个框架里，印度站在全球南方的领导地位，俨然一个全球领袖姿态。
G20峰会新闻照，莫迪永远在C位｜G20官网
在这个意义上讲，这次G20峰会的意义不亚于1955年万隆会议中印度扮演的不结盟领袖的角色。今天，通过这次G20峰会，她正在扮演新兴的全球政治的领袖角色，她不仅仅是在为全世界指方向，而是在实现一种全世界都期待的后疫情时代的新的全球政治。
特别是，由于金砖峰会与G20峰会本成员的高度重合，如南非、巴西和印度自己，还有非盟、阿根廷、埃及、沙特等等，那么，新德里G20峰会的共识就是重写了金砖峰会对全球南方利益的单方面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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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个消解也有中国的因素，实际上在全球新的联盟趋势的背景之下，印度扮演一种两面结盟的连接角色的竞争——这实际上是中*印的竞争。
G20官方宣传海报｜G20官网
那更重要的是第二点，印度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到底是什么？那就是：印度模式的崛起，和对中国模式的挑战。
也就是，在中国模式遭遇危机的时候，人们发现印度模式的成功和崛起，正在为濒临失败的全球化提供了一个拯救的希望。就好像中国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刻扮演着拯救的角色，印度现在在为全球化的濒临失败提供一个拯救者的角色。
这个拯救者的角色恰恰就是以最近大家都热议的印度国名变更为象征，从印度更名为“婆罗多”，作为其正式国名。我们也知道，“婆罗多”是印度民族主义的一个称呼，就像中国人喜欢说的大汉一样。莫迪一直是印度相当激进的民族主义者，他建议用公元四世纪一个南方国王的名字“婆罗多”作为印度的国名。而上一次“婆罗多”这个称呼被广泛使用时还是在蒙古人入侵印度之际，在建立莫卧儿帝国之前，南方抵抗者重新使用“婆罗多”这个名字，作为动员、召唤的象征。所以这个“婆罗多”，对印度来说是极具民族主义的一个符号。
Bharat在印度是民族主义符号｜网图
过去这些年我一直在提出警告：用民族主义的方式来维持内部统治，她面临的最大的敌人，就是周边国家也用同样的方式进行对抗。她唤醒了一个潘多拉之盒，周边国家会用同样的民族主义方式来对抗。
就像最近大家看的电影《奥本海默》，原子弹的爆炸让战后进入一个核竞赛时期。同样，当前世界进入了民族主义竞赛的时期，譬如从叶礼廷关注和描写的冷战后民族主义浪潮，包括在巴尔干危机中体现出来的，至今也成为后冷战时期全球政治的一个潮流。而这个潮流现在在G20峰会上、在过去几年的印太地区，已成为主旋律：民族主义对抗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对抗全球化。
印度的民族主义者｜网图
然后，在这种双重变奏，也是新德里G20的主题，变成了中*印争夺全球南方领导权的斗争。此次印度主场的胜利，或许标志着这一斗争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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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G20在婆罗多之外，印度体现的角色，当然不仅在于领导位置的竞争，更主要的，通过她与所有国家元首的双边和多边会谈，所形成的G20峰会联合宣言的多项共识，体现了印度卓越的地缘政治把握能力。
比如全球数字基础设施、气候政治，比如提出的全球BIOFUEL生物燃料联盟（不是简单的新能源联盟，应该是一个过渡性的、中间性的BIO-Fuel联盟，跟德国今年所提出的绿色燃料概念一样）；以及在乌克兰战争中，全球的气候变化相关的金融财政安排，全球的税务安排等等，印度都在这次峰会上，以她为主导，提出了所有主张。
莫迪与未来G20主办国首脑｜G20官网
而且不仅仅是提出这些主张，在过去的一周通过财政部长会议、外交部长会议，用他们的话说是“200小时的协商”，与一个集团一个集团的谈判，通过了这些决议，虽然这些决议中的针对乌克兰战争的条款被乌克兰批评认为“调门不够高”，实际上相当难得地通过这样一个共同声明，在中俄最高首脑缺席的情况下，通过这个联合声明（其中十个基本的点，大家可以自己去搜）。这体现了印度极高的外交技巧，也展示了印度在地缘政治方面的领悟力。印度是地缘政治的大师，全世界最优秀的地缘政治大师，这么说一点都不过分。
那么这些，不仅是体现所谓的G20的共识，也恰恰在体现印度模式——印度试图为全世界提供一个相对于中国模式而言的印度模式。这个印度模式，关系到印度在全球供应链中可能扮演的替代性角色，在半导体生产，在印太安全合作，在M主、全球、联合国的规则、女性地位、女*权、人*权各个方面，印度所作的承诺都能看出来。
G20期间的文化部长会议｜G20官网
那么，如何理解婆罗多的印度模式？这两天，中文媒体对相关评论也有一些零碎的、常识性的讨论。但这些常识性的东西其实是相当不靠谱的。印度是什么？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印度这个邻国曾经发生冲突、战争的国家，实际上对中国的绝大部分人、中国的知识界来说都是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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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说什么是印度的时候，至少有四个层面的印象。首先，印度这个概念，是指1899年英国议会所确定的印度（Hindu）概念。当然，更早在1877年维多利亚女王就正式成为印度女皇，在那之后，英国国王的长串头衔中有“印度皇帝”这个称号。从葡萄牙人殖民开始，印度概念就有着强烈的殖民主义色彩。
印度是一个多元主义的文化共同体。换句话说，我们如何理解印度这种复杂的地缘政治技巧，需要理解印度的文化多元主义和复杂性，有着多种宗教、民族和文化。作为战后不结盟国家的领袖，她能够处理在独立之后、在冷战期间的复杂国际关系，长期在美苏两大阵营之间玩弄地缘政治平衡，是一个极佳的政治棋手（不愧为国际象棋的发源地），现在仍然是一个优秀的地缘政治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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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历史悠久｜G20官网
印度还是一个以它的种姓制度为代表的神话式的国家，一个包含5000个子种姓的庞大种姓社会和复杂阶级结构。当我们提到印度时，通常是指一个线性的表达，但是当莫迪用“婆罗门”来代表印度时，那么她又回归到印度的神话传统，这是一个神话的国家。她不仅是一个古文明至今的延续——我们知道印度文明是一个真正没有中断的5000年文明，其可考的文明比中国相当部分不可考的5000年文明更悠久。
印度的梵文，我们知道，与古希腊文的关系极其密切。尽管历史上从雅利安人的入侵开始，再到蒙古人的入侵，它不断地被外族入侵，却发展出了自主性，并形成了内部复杂的宗教结构，但实际上这个文明并没有中断。如今去印度旅游、考察，人们仍然可以找到马其顿时代的遗址、朱罗帝国时代的遗址、莫卧尔王朝时代、巴布尔时代的王宫遗址，甚至还可以找到佛陀时代的遗址。它们都还存在着，既是神话，又是历史。尽管印度的传统与历史实际上是相互交织的，不像中国史家对历史的记载那么清晰，印度以一种神话的方式来记录她的历史。印度的神话是一种超越历史本身的历史表达方式，也是一种现实的表达方式，是印度国民的生活方式。
印度佛教的包容｜图源：G20官网
正如今天所流行的印度文化，从40年前的嬉皮士之路（大麻之路），到现在大家所流行的瑜伽、素食主义，都是全世界人民热衷的生活方式。如果追溯历史，它们跟印度教和佛教的历史一样悠久，甚至更久远，可以回溯到四、五千年前，到今天仍然被全世界的中产阶级所喜爱，成为他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也使印度神话成为今天世界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包括藏传佛教在印度的复兴和世界化。
此外，印度还是一个传统的长老自治的乡村结构。
她所汇聚起来的，是一个具有5000年文明、充满民族主义自豪感、高度文化自豪感的人口大国，和一个高度发达的精英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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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何谓印度模式？在今天看起来，就好像9月8号印美首脑峰会，以及六月份莫迪访问华盛顿、莫迪和拜登的联合声明中表达出来的，也是过去几十年印度一直在表达的，那就是：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和人口最多的民族国家，她与美国、与全世界以及全球化可能形成的联盟有一种特殊的共识、特殊的贡献，这就是印度模式。
印度模式会取代Z国模式吗？｜网图
有朋友在上个月问我，印度模式准确地说是什么？相对于中国模式来说，印度恰恰可能为现代文明、现代资本主义贡献出印度特色的一种模式，所谓新种姓资本主义。
比如最近「Foreign Affairs」（美国《外交事务》杂志）上有一篇文章，作者是印度裔的美国耶鲁大学学者，在质疑印度的崛起，认为它不可能成功。因为印度面临着太多的内部分裂和困难，无论是克什米尔问题还是东北部的Kukis动乱，或者是各种宗教冲突，以及莫迪的大印度教主义者对境内的穆斯林的威胁以及引发潜在的冲突，那么都认为印度所面临的贫困、种姓制度、宗教冲突、幅员广阔、高文盲率，这些都会阻碍印度的崛起、印度神话模式的实现。
2014年印总理莫迪即提出“印度制造”口号｜图:Reuters
但是，我认为印度的这种新种姓资本主义可能同时满足既要发展、又要Min主、还要全球化的多重目标，也是印度国内和国际社会的不同期望，并且能够内生的克服相关冲突和问题，又能弥补和替代中国曾经扮演的世界工厂的角色，还有弥补全球化的断链。这是他们的神话式民族主义和现在的全球化能够紧密结合的最关键的地方，也是在全球威权主义时代、民主主义衰落时代，印度式的强权式的民主，带有威权主义色彩的民主能够上升成为印度模式，拯救全球的民主和全球化。
这确实是个悖论。她在一种不平等的种姓制度基础上所发展的资本主义，在为全球化的资本主义提供帮助。这种拯救英雄角色在印度神话中屡见不鲜，也是宝莱坞的主题。就像刚才我提到的婆罗多——公元四世纪的国王曾经扮演的角色，以及面临蒙古人入侵时扮演的角色。
传统与现代融为一体的印度｜网图
如果我们考察1857年的印度起义，也是莫卧尔帝国的终结和英国现代殖民主义的开始，会发现这与中国的第二次鸦片战争几乎同时发生。在融入全球化和反殖民主义斗争的道路上，中印有很多共同点，但是印度展示了另一种可能性。
这次G20峰会，是印度真正成为全球领袖的一个时间节点，也展现了一种可能，具有神话吸引力和现实吸引力的可能性，尽管印度现实中仍然存在各种负面缺陷，而现在看来，印度模式具有持续性，让全球资本主义找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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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20峰会之后的印太地区格局，就是中*印模式竞争的真正展开，这种情形是在过去九个月以来印太地区地缘政治一系列变化催化的最新产物。
在这个趋势之下，我们可以预见：未来围绕中*印之间的竞争、紧张、对抗，将成为2024年及以后更长时间印太地区竞争的主题。
在未来我们将继续讨论，在新冷战的框架下谈中印关系。换句话说，中国未来面临的竞争和对抗，不仅在中美之间展开，也在中*印之间展开。这种展开不仅有冷战意义，还可能在危机中重复发生类似1962年战*争的事件，正如我上一期谈到的，我们现在所谈的很多情况正在不断得到现实发展的印证。
印度也是现存的文明古国｜G20官网
事实上，印度一直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就像中国过去2000年的文明发展很大程度上受益于对印度知识的引入，佛教的传入——很多中国知识分子不承认这一点；在今天，以及21世纪的未来，印度模式、印度知识和印度文明仍然是中国人、特别是值得我们中国知识分子学习和认真观察的。包括印度模式，不要以为她是一个看起来乱哄哄、到处脏兮兮的民族；包括印度的民主和包容，也是我们应该学习的，而不仅是学习美国、学习欧洲。
总而言之，印度——我们的邻国和竞争者，也一直是值得我们学习、观察的老师。过去2000年如此，今天如此，未来仍然如此。（END）
▇文/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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